甄爱走进图书室时,言溯一身干净的白衣白裤,坐在轮椅里,双目微阖似乎在养神。
他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,她想起昨天,他才从病床上起来就疑似心情不好,坚持要求回家。
医生说他腿上的石膏绷带至少要静养一个月才能拆除,某人一听,立刻皱眉。刀一样冰冷的眼神把医生吓得汗毛倒竖,声音冷得像在咬牙:“为什么要用这种累赘的东西束缚我。”
医生咳嗽一下:“S.A.,骨折的愈合需要较长的时间,必须……”
言溯飞快打断:“必须借用外固定物维持骨折复位的正确位置,防止它移位。这个我比你清楚。可我很清楚自己的骨头在干什么。它们很听话,不会移位。”
仿佛他是机器人可以“哐嘡”一声把身体里的零件取出来,捣鼓捣鼓装好又塞回去似的。
其实,他有很重要的正事做,他必须马上寻求各种方法,解决他和甄爱的问题,绑着绷带太费事儿。
当时,海丽看了她儿子半晌,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说:“甄爱小姐也要养伤,让私人医生护士去城堡,一起疗养一个月吧。”
某人立刻沉默地闭上嘴巴,不抗议了。
现在,他坐在彩绘玻璃窗下,闭目养神,安静又沉稳,一点儿不像偶尔脾气时不可理喻的样子。
甄爱脚步很轻,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。但还没靠近,他就惊动了,乌乌的睫羽一动,琥珀色的眼瞳就静静看着她。
甄爱心弦微颤,抿了抿唇。
春末夏初的阳光洒下来,静谧的图书室里,只有他们俩,真好。
她走去钢琴凳旁坐下,他绑着石膏绷带的右腿安放在凳子上,像橱窗里熊宝宝笨笨的大脚。甄爱一时忍不住,伸手覆上去,轻轻摸着那层硬硬的没有一点儿温度的外壳,心里却涌上一种奇异的温暖和悸动。
她缓缓摸着他腿上的石膏绷带,心中莫名地甜,不敢看他,只垂着眸,小声问:“还疼吗?”
“不疼,你呢?”
甄爱赶紧运动手臂,示范给他看:“绑了绷带就是看着吓人,都没伤筋动骨呢!”
她活动着,一扭头,就见钢琴旁的地上放着厚厚好几摞书,全是近当代女性浪漫爱情小说,最显眼的当属茱丽·嘉伍德的作品全集……礼物,新娘,痴迷……
甄爱静悄悄地抬了抬眉毛,他也看这些书?
“你都看了?”
“嗯。”言溯诚实地点点头,“一共65本。”
“一字不漏?”
“一字不漏。”
他回家不到一天。
但她早见过他读书的速度,也不惊讶。她蹲坐在地毯上,随意翻看,问:“看累了么?刚才进来见你闭着眼睛。”
言溯摇头:“我在清理大脑记忆,把这天看的东西都删除。”末了,补充一句,“永久性删除,不还原。”
甄爱仰头望他:“为什么?”
“都是对我没有帮助的东西,会占用我的脑容量。”
根本没有以天才解密专家行为分析学家为男主角,以天才生物学家身世坎坷神秘女孩为女主角的爱情小说。
男主不是公爵就是将军,不是检察官就是神父;女主不是孤儿就是公主,不是医生就是交际花。没有一个和他们的情况沾边的。
没点儿借鉴和学习的价值。看了半天,一点儿帮助没有。
他还是不懂。
他不高兴地闭上眼睛,删除这些“废书”的记忆。
甄爱耸耸肩,表示不打扰他的“磁盘清理”活动。
她从没看过爱情小说,多少有些好奇,挑挑拣拣,翻出一本,自言自语地念:“E.L.Jas, Ffty Shads of Gry(五十度灰)。这个好看吧?”
言溯立刻睁开眼睛,眼疾手快把书抢过来。甄爱吓一跳,望着空空的手,又怔怔抬头看他。
“这个不能看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属于……”言溯斟酌半天,白皙的脸上蓦然染了一抹红,“软色情小说。”
甄爱睁着黑漆漆的眼睛,半天才温温吞吞地“哦”一声,一副不言自明的样子,看得言溯无缘无故憋闷,跟吞了鸡蛋一样难受。
但不管如何,他不能给她看。
这书讲的是一个大学女生去采访企业家,结果展出SM虐恋的故事。女主角的背景和甄爱的表面身份太接近,万一她效仿了怎么办?
“那我不看了。”甄爱歪着脑袋继续挑书,目光又被一本吸引,刚要去拿。言溯抢先一步夺走。
“那个是什么?”甄爱满眼好奇。
“这个也不能看。”
“我看见题目了。”甄爱嘟嘟嘴,“Th Story of O!”O小姐的故事。
她托腮着:“喂,你脸红了。”
“太阳晒的。”他神色尴尬,清逸的脸颊在阳光下愈红了.
甄爱轻笑:“也是……软色情小说。”
言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,却很诚实:“这个……不软了……”
甄爱眼睛亮闪闪的,不自觉地趴在书堆上往他的方向倾斜,好奇地问:“是讲什么的?为什么叫O小姐?这个代号好奇怪,有神秘的组织吗?”
言溯红着脸,满足她的好奇心:
“嗯。故事讲的是,代号为O的漂亮姑娘被她的男友R送到一座城堡。那里有一群人,也可以说是一个SM组织,用各种礼节或是仪式的方式虐待她,把她训练成性奴隶。O小姐因为深爱她的男友R,所以心甘情愿地忍受一切。后来R把她送给了他的哥哥S。而O小姐依旧心甘情愿……”
彩色的阳光下,言溯坐在轮椅里,低头看她;而她席地而坐,手肘伏在一大摞书上,歪头靠着手臂,悠悠听着。
她听得认真,某个时刻却走神。
故事里的神秘组织真可笑。但想想自己成长的S.P.A.组织,那17年里,她从来不曾觉它的荒唐。
在那个组织里,她也有代号,C小姐。
此刻,她忍不住想,组织里的O小姐是什么样子,是不是像这个故事里的那样,身处水深火热却不自知,甚至甘之如饴地享受?
人的思想真是奇怪的东西。你认为她可怜又可悲,可她和你的世界观不一样,便是来之则安之。谁对谁错,没有分辨。她也想不清楚。
“言溯?”
“嗯?”
她抬起头:“是不是男人都喜欢这样容易受控制的女生?”
言溯微微挑眉:“这叫占有,不是喜欢,也不是爱。”或许觉得自己说的话太绝对,又补充一句,“至少在我看来,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。”
甄爱笑笑,没有再问。
上次他在哥大演讲时她就清楚了,他心里,真正的爱情是相似灵魂之间天然的吸引。不屈从,不迎合,自由平等而独立。
她低下头,继续翻书:“这个书名好特别。男人来自火星,女人来自金星?”
“在天文学里,♀符号代表金星,东北方向♂符号代表火星。他起名应该是这么来的。不过,”他语调散漫,“名字很有创意,但我完全不知他在表达什么。”
那本帮人提高情商的书默默地躺在甄爱手心,内心淌汗:我指点了千万人的情感爱情和婚姻,却对这个人束手无策。他的情商已经低得惨不忍睹了。
“那就是无聊的书了。”甄爱理所当然地把它扔到一旁,又想,“不过,应该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来自火星吧。”
“嗯?”
甄爱轻轻一笑:“我觉得言溯你应该是来自木星,哈哈。”
她竟然说他木?
言溯闭上眼睛,不理她了。
事到如今,他不会提,不到一天的时间里,他不仅看了很多书,还在网上搜索了各种攻略。买礼物,说情话……五花八门,可哪一种在他看来都无聊而没有诚意。
目的性太强,看上去意图不轨。搞得像甄爱是只小白兔,他送她一堆胡萝卜,她就摇着短尾巴,憨憨傻傻地往他窝里拱拱。
可是,他有否决一条条求爱指南的智商,却没有独立想出一条高招的情商。
他闭着眼坐在阳光里,阳光落在他眼帘上,很温暖,世界在蓝色红色的意识流里旋转。
要是原始人就好了。看中喜欢的甄爱,就一棒子把她打晕,然后背回自己的山洞里去。
他微叹:“我想变成原始人。”
甄爱歪头,揪起眉毛:“原始人都不穿衣服呢。”
“……”言溯脸色僵了僵,极度鄙视自己。这种方式粗鲁又野蛮,真是辜负人类祖先千百万年的进化。
这时,护士端着绷带和剪子来了,像是要给言溯换掉绑在胸膛上的纱布。甄爱退到一边,却见护士把东西放在一旁,转身走了。
她皱了眉,这护士,难道要病人自己换?她打抱不平地说:“我帮你换。”一回头,
言溯正在解白衬衣的纽扣,听言,抬眸讶异地看着她。
甄爱一窘,蓦然觉,非迫不得已,言溯不喜欢别人碰他,那护士一定是熟悉他的脾气,才径自离开。而她这么自告奋勇……
言溯看了她半秒,自然而然地收回手,淡淡静静地坐着。衬衣半开,露出胸膛的皮肤和白色的绷带。等着她过来给他脱衣服换绷带。
甄爱当真过去坐在他对面,心里砰砰地跳,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把扣子一颗颗解开,又小心翼翼地把原先的绷带拆下来。
他个子高,平时穿着长风衣就显得格外消瘦;但现在,她觉他的身体并不孱弱,相反胸膛的肌肉非常紧实流畅,腹肌的线条也十分性感。
她脸红心跳,拆纱布的时候手抖,好几次碰到他的肌肤,熨烫而有质感。她愈手忙脚乱。
只是,拆完纱布,甄爱的心就狠狠一痛,他的前胸后背好几条动过大手术的刀疤,新的旧的一条条触目惊心。几年前的爆炸给他留下过深深的伤,听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。而前几天,他还是义无返顾。
他是不是为了她?她不敢问。
她仔细而小心地给他一圈圈缠绷带,望着那一道道深深的疤痕,她再次心痛,忽然好想亲吻它们。这个想法让她唬了一跳。
她莫名想起过去几月和他的种种,她第一次不想工作,请假和他一起去纽约玩;她行走在黑暗的迷宫,听见他的声音便差点落泪;她被安珀摁在地上,因为得知他有危险,她内心彻底冰冷,疯狂而怨毒地把神经毒素针扎进Kng的手腕……
她其实,是喜欢他了吧?
她心跳突然紊乱,这样的现,明媚又忧伤。
她是如此黑暗而卑微,偏偏他光明而温暖;也正因如此,她即使在尘埃中,内心也开出了喜悦的花。
她开心又落寞地笑着,偷偷在他背后系了一个蝴蝶结,又用蓝色马克笔小心翼翼地写了一行字“给甄爱的礼物”。
如果真的可以把他系上蝴蝶结打包带走,该有多好。
如果这个男人是她的,该有多好。
可是,如果你不会给我回应,那,愿你永不知晓。
疗养的日子过得很清闲。
甄爱午睡醒来下楼,经过走廊,听见鹦鹉欢快地叫腾:“Egg, gg, Isaac lovs t!蛋蛋,蛋蛋,最爱吃蛋蛋!”
甄爱回头,见案几上多了个藤编篮子,放着五颜六色的鸡蛋,画了色彩缤纷的图案,彩虹、卡通、手绘、水彩、油墨,天蓝、淡粉、明黄、青绿,很多个小小的挤成一团,非常可爱。
小鹦鹉立在篮子上,很开心地扑腾白翅膀。
甄爱从来喜欢彩色的东西,看得爱不释手,小声问鹦鹉:“这是什么呀?”
“甄小姐,复活节快乐。”Mar说。
原来这是一篮子复活节彩蛋。
言溯怎么会买这些东西?他从来不热衷过节。甄爱纳闷,和小鹦鹉一起好奇地在篮子里翻。
身后突然一声怒气冲冲的斥责:“谁准你碰我的东西!”
甄爱一吓,差点把彩蛋打翻,鹦鹉也飞起来蹦到她肩膀上,歪头看。
身后,贾丝敏咬着牙齿,生气地盯着她。
甄爱低头看看手中的两枚彩蛋,人赃俱获啊,她赶紧放回篮子里,小声说:“对不起,我以为是言溯买的。”
“是他的你就可以随便碰了?”贾丝敏脸色不差,语气却不好,“真不懂礼貌,你妈妈怎么教你的?”
甄爱没反应。她神经粗,贾丝敏说什么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。
她平静淡定,脸都不红,贾丝敏顿觉一拳打进空气里,更气,海丽妈妈居然允许她住在言溯家里,真可笑!这女孩表面上呆呆的,说不定骨子里多狡猾阴险。
甄爱转身去图书室。
“哎!”贾丝敏喊住她。
甄爱回头。
“今天复活节,言溯要和我回家吃饭,妈妈外婆还有斯宾塞安妮都在。你呢,要去哪儿?”
她提醒她,我们是家宴,你别想跟去凑热闹。
但这是多此一举,甄爱根本没往那方面想,她不明所以地回答:“我在家里看书。”
贾丝敏挑挑眉:“你是说,回你家吗?”
甄爱想,回家也可以呢,反正她身体好了,不需要在山里疗养,她点头:“在哪儿看书不都是一样的?”
贾丝敏又不痛快了。这人真把言溯这儿当自家了?刚要说她,甄爱的手机响了。
接起电话,是个很欢快的女声:“A,好久不见,你在干嘛?”
甄爱回忆半晌:“……戴西?”
“不是叫你联系我吗,为什么不给我电话?是不是写在手心,字迹被蹭掉了?”戴西挺会给自己台阶下的。
可甄爱诚实地说:“没有。我记得号码。”
戴西:“……”
她直觉刚铺好的台阶被甄爱拆掉,自己摔了个大跟头。
她清楚甄爱不像一般的女孩子,所以无所谓,笑呵呵说正事儿:“A,原来我们是一个学校的。今天复活节party,过来玩啊!”
甄爱呐呐的:“party?不好玩吧……”她其实没参加过。
“要画彩蛋,扮兔子哦。”
甄爱有点儿向往:“嗯,好吧。……咦,有电话进来,先不说了……喂?欧文……你家?不啦,戴西说要我去party,你和家人过节去吧……不用担心……什么彩蛋?”
欧文说送了她一篮子彩。
甄爱正好奇,门铃响了,Mar在门口惊呼:“甄小姐,噢我的天哪!好多蛋!”
快递员搬来好几篮子彩蛋,大大小小真的假的,画满漂亮图画。还有巧克力和糖果材质的。
不是说一篮么,怎么这么多?
甄爱欢喜,蹲在地上左看右看。她最喜欢的一套彩蛋上边,画了13个漂亮的小女孩,每个蛋反面一个字母,组成一句话:
AI HAPPY EASTER!
爱,复活节快乐!
Mar也开心地凑热闹,说彩蛋上的小女孩长得像甄爱,漂亮又讨人喜欢。小鹦鹉挥着翅膀飞来飞去:“蛋蛋!蛋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