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惚之间,赤子敬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。
他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自星河彼方降临,来到人们对抗巨龙的战场。男人拥有此世无双的力量,他赤手空拳与巨龙搏杀,将巨龙的头颅斩下。人们敬畏而感激地称他为王,他厌恶这称呼,想要拒绝……但片刻思考过后,他却应承下来,作了这群弱者的皇帝……
而后,伟大帝国的雏形在他的指导下建立,在龙灾下苦苦求生的人们终于有了希望。男人成为了文明的灯塔,成为了千万弱民心中的“光”。他坐在皇帝的御座上静静思考,以远超此世所有弱民的智慧,以更长于这狭小世界的岁月,他就能够看到百年以后,千年以后的世界,能看到必将发生的事情,将要到来的灾难……
他开始思考,如何让这世界有所“保障”。
计划很快完成了,他将铁龙的身躯埋于帝都之下,铁龙的头颅葬于月球内部,依靠天与地的调和完成对梵定界的封印。他知道梵定界的力量是最利于种族延续的,也知道那个王者将乐意与后人协商。这是最基础的保护机制,再其后便是对于长远存续的另一道维护。
以人类无意识散发的心意为根源,他完成了护佑安宁的隐秘律法。这样一来实在界的存在得以稳固,人们更不至于自己害死自己。只可惜两千年前的世界太过原始,这里的人们还来不及学会将这系统维护的“技术”……于是男人将自己的一部分割裂,化作无心的信息体存于玉中。这“碎片”将作为隐秘律法系统的主控中枢,护佑帝国长安久治。
他本还能做出更多的措施与手段,但实在界的寿命太短太短,短到完成两道措施之后,他竟已来到自己的大限。男人清楚,世间决不能存在永恒的统治者,于是他闭目放手,将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。
男人死了。
他的碎片留在系统中,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。掩盖超自然现象的痕迹,修改人们的记忆,调节民众的情绪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……
它就这样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,不会思考,亦没有触动,因为它是世上最好最精密的“机械”,绝不会出错。世间过了百年,五百年,千年……它已对人们的喜怒哀乐烂熟于心,它甚至能推断出一个人在悲伤时会流下多少泪水,会以怎样的语气去发泄,去哭泣。它的工作效率因此而越来越高。
它看着疯狂的恶性法使将人类撕碎,它帮官方掩盖事件的痕迹。
它看着龙灾中家破人亡的人们哭嚎,它调整生存者们的心态。
它看着穿越者们在新时代挣扎痛苦,它抚平那些人的愤怒。
它看着生离死别,看着悲欢离合,看着人们的血……人们的泪……人们的死……
它感到愤怒。
他感到愤怒。
为什么这些生命就如此脆弱,连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足以致人死地。
为什么这些生命就如此愚蠢,数不清的错误决策造成了人间的悲剧。
渺小,丑陋,懦弱,卑劣,这些生物每日都在制造数不清的负面情绪,那些情绪每每都要流过他的心中。而很多事情本不必如此发展,只要有一个强而有力的人站出来领导他们,这些人就不会犯下那样多的错,他们就不会痛,不会伤……
他也就不会痛,不会伤!
究竟为什么了?为什么那些有能力的人就不去一统天下?为什么这世间就不能有一个永恒而睿智的统治者?说着要杜绝君王的影响,可难道这短暂的世间就比王者的统治要“好”吗?活上不到百年就要死去,病痛、战斗与不幸能轻易夺走人的生命,这无数的生离死别究竟比永恒世界好在了哪里,让人快些去死究竟有什么好了!
他不理解,他越加悲痛,他下定决心要去做这个领导者。他离开了那束缚自己的系统,他要在这人世之间大展身手,杜绝悲伤。可他仅仅是一个残影,一个碎片……离开了隐秘律法系统,他连被人“认知”都做不到。这个无法干涉世界的幽灵只得坐在神京的宫墙上,看着悲剧再度发生,向天空做绝望的咆哮。
直到十数年前的一日,一个白衣的戏子来到了神京城。
他被人所认知了,他终于有了自己的“存在”,有了自己的名字……他是隐秘律法主控系统,他是灵央皇帝的碎片,他是一个痛恨这世界,痛恨这生命的人……
他要用自己的痛与自己的恨,去将这垃圾般的世界改变,让悲伤的轮回得以解脱!
“你凭什么战我,傀儡?他妈的,你凭什么战我!!”
最后一拳击出,赤子敬彻底瘫倒在地。两千年的痛与伤,便是这世间最沉重也最强的感情之一。当一个绝世强者发自内心为众生而战时,你又有什么理由去拦他?你又有什么理由,能说自己比他还要“强”?
赤子敬似乎找不到,因此他败了,彻底败了。隐律主松开拳头,不再看太子一眼,沉默地跃上了时空龙的躯体。
他不愿意再做杀生,这世间死的人已太多太多。他害了许多人提前死去,他不想再看到人去死了……再也不想了……
“出发,时空之龙。”
金属铸成的龙躯无声飞起,展开双翼飞向天空。这只巨龙的身躯漆黑如夜,它生有四爪四尾,体态对称而修长,本应生有头颅之处如今空空如也,让本应完美的存在多了一丝不协调。道道电路般的白色能量流隐藏在它漆黑的铁甲下,为巨龙提供着近乎无尽的能源,它的身后有正方形的白色法阵飘浮,无形无色的奥秘力量正从那法阵中涌出,修改时空结构,令隐律主飞速逼近月球。
那法阵实则是时空之龙的“翼”。这只金属巨龙斩下了自己的翼,将其改造为控制时空的辅助装置。它本是秩序王者的躯体,那无情之人对他人无情,对自己亦然如此。
“以后便无需如此了,再也不必……”隐律主自言自语。如今他也仅能和自己说话。昔日的尘埃教团仅剩他这唯一的主导者,曾经的合作者们死得死散得散。背叛,算计,争执,纵使集合了世上最有天赋与权势的一批人,教团也还是重蹈覆辙。最后大计将成时,唯有他一人踏向结局,好似这就是赤帝皇族的宿命,孤身一人掌控着大局。
但孤独也好,凄凉也罢,隐律主都已不在乎了。如果这是赤帝皇族的命,那他这皇族的影子就不介意去承担。幻月尊与虹翼卿仍在战斗,修罗牵扯着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,如今再无一人能阻拦他的行动……
近了……强者的思考仅在刹那之间,时空龙躯来到月球。隐律主闪入太清宫内部,漆黑宫殿中不灭的烛光被他带起的狂风熄灭。重霄被困,他只要一击就能完成任务。击杀重霄,解放龙躯,然后重新合一,于苦海中称王。
皇座上的男人已近在眼前,隐律主无言出拳!
他的拳头撞上了一道惨白的剑刃,持剑的青年向他虚弱地笑。是赤子敬!这个无能的太子竟神出鬼没地来到了皇座之前,他连伤势都没治好,嘴角仍残留着鲜血,可他就凭自己的毅力坚持站着,拦在这大敌的前方。
“嘿……隐律主……”赤子敬说,“你活了这么久,就该知道帝都的流言啊……知道百姓们都相信皇帝和太子久住于深宫之中。我这梦想家小小地‘利用’一把民众之心意,也没什么了不起吧?”
不错,正是梦想家弄假成真的力量。利用民众心中的流言,太子就如狗皮膏药一样恬不知耻地黏了上来。这个傀儡强者连一点颜面都不要了,他就刻意利用隐律主不愿杀生的心理去“拖”时间,去等那不知何时才会来的“变数”……
而隐律主会如何处理?会让他得逞吗?
不!隐律主的面上阴沉得好似永夜,这绝世强者已完全愤怒了呀!!
“你们赤帝皇族一向就要注重大局,为众生之存续而牺牲……”隐律主用力握紧拳头,“现在你们想要的大局来了,你们追求的光明浮现了,你却反要拒绝了……拒绝我这长生者的慈悲,拒绝必胜的完美之路……”
“不知所谓的混账东西,你的大脑是生蛆了吗!”
隐律主暴喝着出拳,悲痛之拳意一瞬震飞赤帝之剑。不再有所保留,赤子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隐律主一把夺过赤帝之剑,将赤子敬生生捅了个对穿!
“咳——!”本已重伤的赤子敬再也支撑不住,倒在了血泊之中。隐律主毫不留情,继续出剑,赤帝之剑的斩击如狂风般落下,将赤子敬生生斩到千疮百孔的凄惨样貌。飞溅的血液擦过男人的脸,隐律主紧咬牙关,怒目而视。数次手下留情依然不退,他的暴怒被完全点燃,他再也容忍不了这不知所谓的小辈。
“虎视眈眈的王者马上就要降临,世界就要毁灭了,人类文明就要被葬送。此时此刻你们还在内斗!还在分歧!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我的苦心,为什么你们就是要去找死了。给我他妈的服从啊!”
赤帝之剑再度刺下,这一击直取赤子敬头颅。可奄奄一息的赤子敬忽然抬手,他握住了剑刃,挡下了隐律主的一击。
“服从你,便是考量大局吗?”赤子敬惨笑,“不知所谓的东西……又究竟是谁了!”
剑刃直穿过赤子敬的掌心,他顶着隐律主的剑势生生站了起来。势大力沉的一记征天拳挥出,这一拳的力量竟远超过去,让隐律主需要抬手去防御。而赤子敬还在出拳,他以单臂血肉生生锁住隐律主的长剑,另一只手的拳势越发雄厚,如帝王般气盖山河。
“你的救世计划让王国死了千万人,你被司徒弈算计得连记忆都一度失去,现在你有了记忆和力量,居然还能被我这小辈气得暴跳如雷!”赤子敬怒吼,“要智慧没有智慧,要城府没有城府,要是让你这样的东西成了统治世界的王者,那世界才是要完蛋了!”
奇怪至极,赤子敬此刻竟也有和隐律主分庭抗礼的力量了……他的拳中也带着悲痛与愤恨,也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情感,他的力量也正在靠情感推动。那些情感的来源不单单是赤子敬的本人的挫折,还有他一直在“看”的东西……
“你有你的痛苦与悲伤,你当历代皇帝就活得很开心吗!!”
狂吼着一拳击出,隐律主倒退一步。赤子敬将手探入怀中,拿出了一本血迹斑斑的“笔记”。那笔记早在先前的战斗中就被震碎,一页页被血染红的老旧纸张中,写着潦草的文字:
“又一场战事落幕,去为将士授勋。看到他们崇拜自豪的眼神,感到心中抽痛,无颜存世……”
“思来想去,还是为太学内门放宽权限。已背井离乡,就不能再强求他人付出。”
“十年未出宫,思念帝都雪景。”
“梦见自己被骸骨掩埋,惊醒。好似刽子手的末路。”
“离‘危机’还有不到5年,要再逼迫这世界变强了……”
“怀念当年无知岁月,宁可一生做孩童。”
一字字一句句,满是沉痛与凄凉,记载者的挣扎跃然纸上。这自然不是赤子敬的日记,他一直在看的,是重霄皇帝的日志。
“你问我凭什么与你战斗?”赤子敬使劲握紧拳头,面上流下两道泪水,“你隐律主有你的恨,我赤帝皇族也有一样的伤。你隐律主想要拯救世界,我赤帝皇族已护了这世间两千年!若是在此倒下,我历代先祖的努力岂不白费?!我历代皇族的牺牲又该如何!
我就没理由在你眼前倒下……我就绝不会败给你这区区的残影啊!”
赤子敬出拳了!由不亚于隐律主的悲伤与痛苦推动,赤子敬这一拳就能爆发出数倍胜于先前的力量。不再小瞧太子,隐律主同样全力出击,以征天拳对征天拳,但他用上了自己的最终境界。赤子敬就不会有生还的可能,这是绝对的必死一击。
“回天力量,最终境界,赤帝征天拳!”
隐律主的境界在这一刻爆发出来,强与弱的区别被完全显现。赤子敬感觉自己是站立在大地上的凡人,他的敌人却在遥远的天穹之上。他向敌人挥拳就像是在击打天空,无论怎样拼命也无法触及。那片天穹便是万物的始源,连他的拳风都会成为对手的补给。
无法触及,无法理解,敌人乃是踏天而行的绝强者,他的境界名为“非想天行”,乃天外来客所创造的,尘世武道之始源!
胜负在一瞬间便已分出,赤子敬毫无悬念地败北。他甚至根本没做防御,任凭自己的身躯被隐律主洞穿。在最后一刻他高举右臂,他的右拳中握着一张染血的纸,握着重霄皇帝的日志。
“不要怕……”赤子敬低声说,“皇帝会……守护帝国。”
死到临头的时候他还在说这句谎话,连幼小孩童都不信任的虚假承诺。可赤子敬的表情那么严肃那么认真,好似虔信徒讲述着自己将背负一生的教条。那虚弱的声音在宫殿中徘徊,激起阴沉的回响。
“不要怕!”赤子敬高声大吼,“皇帝会守护帝国!”
那声音由宫殿中的阵法传到了帝都,让恐慌的人们抬起头颅。那声音唤起了他们心中的记忆,唤醒了人们根深蒂固的认知。整座神京城的人民都听到了他的怒吼,声如雷霆。
隐律主皱起眉头,拳中劲力爆发,要将愚昧的太子彻底剿杀。可赤子敬竟然没有败,没有死。硬顶着穿透胸膛的一击,他挥拳再度向隐律主杀来。这次的征天拳高深莫测,力量的运用变得高深至极,这一拳不是源龙境界,那是与隐律主相同的境界……
武道恒理,最终境界!
“你?!”
隐律主猛然抬头,皇座上的男人依然沉默,可他的儿子却打出了独属于他的力量。那力量宏大,傲岸而威严,那不是区区太子就能击出的拳,那所向披靡的拳意属于统领尘世的帝王。
“吔——!!”
气劲暴起,力量爆发,赤子敬的一拳在刹那间爆发出两倍于先前的力量。他生生破开了敌人的拳势,一拳正中心窝,将隐律主轰得飞退数步。他的背后浮现出另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,如幽魂般虚幻透明,却带着气吞山河的意气。
皇帝会守护帝国,这是全国最大的谎言。
皇帝无法守护帝国。皇位上的男人甚至自身难保。永光皇帝不是和平的象征,他们是掀起战乱的罪魁祸首。可是人们都是如此相信的,相信皇帝永远会在危急关头站出来,救万民于水火之中。于是谎言被一代代传承,虚假被刻入人们的心中,虚妄的心念因坚信而成为了梦想。
而今日,梦想家就要将虚假化作现实!
远方的隐律主猛然抬头,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赤子敬的计划,理解了这皇帝“容器”的真正意图。他当机立断持黑剑杀来,要用最快的剑招解决眼前的大敌。然而同时也正在这一刻,寂晖司自虚假历史中仗剑杀出,本不存在的记忆来到了诸多亲历者的脑中。
这突然出现的记忆让隐律主的动作慢了一瞬,因虚假历史被破除而出现的机会,让皇位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眼中有着战意,如文明之火般不灭的战意。
虚幻透明的人影凝为实质,他的发丝变作血般赤红,衣衫漆黑如宇宙深空。他站在赤子敬的背后,与太子一同握拳,一同出击,两人的拳头同时击出,将黑剑一击粉碎,将隐律主一拳轰出了皇宫!
赤子敬收回拳招,缓缓吐息。那千疮百孔的躯体正以飞速复原,血液倒流入体,伤口愈合如初,精壮的躯干被武道的伟力“重组”起来。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正盖在赤子敬的肩膀上,那只手属于被唤出的另一个重霄皇帝。
梦想家的权能仅是弄假成真,伪劣的货色终究比不过现实。然而当真正的武道意志注入这虚伪身躯,当重霄皇帝将他的生命也一齐投入时,这谎言就变成了真正的赤重霄……一个不必离开皇座封印,也可为帝国挺身而战的重霄皇帝!
“做得很好,子敬。”赤重霄说,“现在,我们便一起去战吧!”
太清宫随男人的怒喝而坍塌,重霄皇帝与太子飞向月球表侧。他们的敌人站在无头的龙躯上,背对着湛蓝的星球。双方的战意在真空中冲突,赤红的气劲狂舞,开启决定帝国命运的一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