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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飞扬跋扈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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刑部尚书甄曜命将一份报告丢在会议桌上,说话声有气无力:“太学内门五名学子公然袭击军士,违命抵抗上级,扰乱帝都秩序,攻破左右卫军营,绑架兵部尚书……”

甄大人念完一连串罪名,哆哆嗦嗦地放下纸,加重了语气:“怎么办?议一下吧!”

会议室里堪称愁云惨淡,一位位刑部精英面色惨白两眼无神,好似偌大刑部无人开会便从坟里挖了十来具干尸凑数。这些大人们均是令恶棍闻风丧胆的货色,“阎王”“判官”一类的美名不知混上多少,此时却一个个像是第一天进牢房的毛贼,卑微可怜又无助。

“勾魂爪”老郭率先开口:“甄大人,依我看来,内门的各位年轻才俊均是帝国未来的栋梁,此事毕竟是兵部工作失误在先,不妨……”

甄大人狠狠一瞪眼:“不妨什么?此等大祸,必须严惩,这是原则性问题!”

老郭苦着脸不说话了,“活阎王”小王鼓起勇气,小心翼翼地说:“不,不,不如,各打一板严加惩戒……?”

甄尚书抄起茶杯,很想将其砸在活阎王头上:“打?他娘的谁去?你去吗?!”

小王一哆嗦,赶紧埋下脑袋。刑部大人物们越加愁苦,这罚是万万罚不得的,有那个原则也没那个本事,但不罚更是万万做不到的,那你就是不干公务目无尊法。这怎么办?他奶奶的这次可怎么办?

甄尚书摇了摇头,眼中透着恨铁不成钢,他将茶杯一放,清了清嗓子,正色道:“今日事件恶劣如此,不能再纵容太学特权,我等刑部必须拿出章法,依规严惩!”

甄尚书定下基调,话锋一转:“但特事毕竟特办,此前未有相似事件参考,许多细节都需要我们赶快商讨出一个章程。帝国律法需要严格执行,内门学子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。入狱之后吃什么,就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!”

阎王小鬼们恍然大悟,看向尚书大人的眼神简直可用崇拜形容。当下众人精神抖擞,勃勃生机复发,热烈的议论立刻开始:

“严大人与秦大人都是北方人,依我看该以京菜为主!”

“不妥,司徒大人是南方人,这淮南菜系也是该加的……”

“饭后是否该有水果甜点?”

“可以考虑早上增加面食!”

甄尚书看大家如此上道,拍拍胸膛松了口气。这吃什么议完了还有喝什么,再之后可以议怎么住,如何称呼,等这一大串抓捕细节议完了……那陛下的圣旨也就该到了……

甄尚书望着太学的方向连连咂嘴,这神京城一共才四个大门,今日姓马的没地方了都吊太学门口了,再往后得吊哪去啊?屁大点的事折腾成这样,他可不敢触这霉头。谁爱吊着谁去!

·

太学正门附近热闹非凡,一条黑索将马尚书高高挂起,绑在了写有“文武双全”的琉璃牌坊上,学子们远远得围成了一大团,连课都不顾得上了出来看尚书大人的热闹。

马尚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,像个泼妇一样尖声嚎叫:“反了你们了!无法无天!”

琉璃牌坊下的严契一扯绳索,马尚书顿时绕着牌坊打起了转,好似一台身穿官服的旋转木马般滑稽。他掏了掏耳朵,吩咐道:“姓马的还有力气嚷嚷,看来是教训还不够多。司徒,让尚书说说这些年都收了多少银子!”

公孙策凑过去,说话细声细气:“不好吧?万一马大人是个清白人怎么办呢?”

马尚书疯狂点头,严契瞥了他一眼:“清白人更不怕坦白招来,这是成全尚书的美名啊!”

“住手!住手!”马尚书惊恐大喊。可惜在场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,司徒弈伸出丝线十指齐勾,马尚书顿时成了提线木偶,开始将任上错事一五一十招来。这位尚书可谓是长袖善舞,能说善道,一张嘴便是帝都各大将军府,再其后就是帝国各省驻守武官,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听得不少外门学子捂上了耳朵,生怕招来杀身之祸。

刘忠武在小本子上笔走龙蛇,一边记一边咂嘴:“哎呦喂,看看这……马大人一人能给国库提供多少补贴呐……”

秦暝一头雾水:“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?”

“大少爷不懂了吧?”严契嗤笑,“有些人骨子里就是贱,平白无事偏要惹是生非,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就要拼命敛财。这些钱他一辈子也用不完,是拿来为自己修棺材的!”

秦暝略有所悟,向马尚书说道:“那你能打一副很好的棺材,可能是帝国最好的棺材。”

公孙策差点笑出声来,马尚书气得嘴角溢血。这怒气一时竟让他脱离了控制,朝着严契咆哮道:“你有本事……你厉害!你治得了我这个尚书!可你今日打的是帝都的守军,砸的是神京的军门,你那毛笔抹黑的是陛下的脸!我马敬阳颜面无存是小事,陛下的颜面没了,你严契才是真要完蛋!!”

严契一扯绳索将尚书拽下,当头一脚踩在他的背上,冷笑道:“皇帝和神京若是要靠你们这帮草包废物充门面,那才是真正没有脸了。要拿皇帝当挡箭牌是吗?那就听听他的圣旨怎么讲!”

一旁有人清了清嗓子:“圣旨到。”

说话者来得无声无息,像一道无形的幽魂。武国公秦安站在一颗老槐树下,树影在他的面上留下一半参差的黑影。

马尚书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战,他死命挣扎着想起来行礼。秦安瞥了他一眼,笑笑说道:“无需多礼了,就这样听吧。”

他自袖中拿出一张卷轴抖开,念道:“御天摄运,赤帝诏曰: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。是以兵强则有威武之国,兵弱则生衰败之意。今日神京闹剧离奇如斯,学子猖狂不过表象,究其实质,乃军心散漫,官员痴愚,将领无能。左右卫本为神京剑盾,今日原形毕露,不过草包囊肿,何其哀哉!

兵部及帝都守卫无能至极,尸位素餐,着重处置,立行整改。太学学子目无尊法,行事嚣张。罚写反省书千字,一周内上交。”

秦安慢条斯理地收起卷轴,望望地下的尚书与周围的学子。刘忠武眼尖赶忙带头行礼,恭敬道:“臣刘忠武遵旨!”

一时间“遵旨”之声接连作响,唯有严契不阴不阳地“哦”了一声。秦安也没与他计较,却又看向了如遭雷击的马尚书,温声道:“陛下尚有一副口谕,托我代为向您传达。”

马尚书拼命站了起来,他简直恨不得抓住秦安的袖子,犹如在沙漠中望见绿洲的旅者那般疯狂:“陛下他——”

秦安清了清嗓子,模仿起宫中贵人的语气:

“朕有时便很厌恶‘陛下’这个词汇,似乎在这帝都里一应的蠢事,只要扯上‘陛下’就能变得至高无上了……似乎就有一些没有大脑的人会认为,朕在宫廷里便是聋子和瞎子,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了……会认为他们的脸是朕的脸面,认为他们的无能和愚蠢是朕的无能与愚蠢了。

朕不想再听到这般不知所谓的说话,今日不想,往后更加不愿……更加不想!”

马尚书眼中的绿洲化作海市蜃楼消失了,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嗓子眼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动静。秦安再没瞧尚书一眼,他很无奈地向五个内门学子挥挥手:“记得写检讨。秦暝你给我写一万字。”

秦暝等秦老爷子走了,才呆呆地“啊?”了一声。严契大笑着向太学门外走去,公孙策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尚书,问道:“干什么去你?不写检讨了?”

严契将黑衣往肩膀上一披:“写个屁的检讨,打完架了喝酒去!”

·

说去喝酒,便真去喝酒,纵使已过了午间用餐的点,还不到夜间赏月的时候,也要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上两杯。

神京城很大,能喝酒的地方总是有的。不单有酒,还是便宜又管够的好酒;不单有好酒,还有花生米,有酱牛肉,有毛豆,满满一桌子下酒的好菜;只可惜这样的好酒肆偏偏少了一张够五个学生坐的五边形酒桌,于是公孙策便只好拿着一张不怎么好的马扎,坐在不怎么好的桌角旁。

“这学生当得,大半天不上课在外面打架喝酒,成何体统。”公孙策唉声叹气,“再来一杯。”

“没体统还喝?不怕喝死你!”

严契虽这般说着,却也抬手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酒。五人举起酒杯一碰,愉快地干了一杯。刘忠武擦了下嘴,笑得幸灾乐祸:“这一场下来你严契可是成了太学的英雄好汉,外门学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景仰膜拜你咯。”

“老子不稀罕。”严契淡淡地说。

司徒弈似笑非笑:“本是为了外门出头,怎得不见挚友欢乐?”

秦暝要了一份炒饭,一盘肘子,一只烧鸡,正有滋有味地吃着:“严契他……吧唧吧唧……瞧不起……吧唧……”

公孙策不忍直视:“吃完了再说话!”

秦暝咕咚咚咽下饭菜,用筷子点着盘中剩下的鸡骨头和猪骨头:“严契看不起那帮教头,他讨厌那些人恃强凌弱,欺软怕硬的嘴脸,所以骂他们是狗。可太学外门的学子们,他也是瞧不起的,因为那些人被欺负了也只知晓忍着,等听到教头们是左右卫而非瑶光卫中人士,这才升起了反抗的念头……”

秦暝把两种骨头拨到一块:“可受了欺负要不要反抗,和对面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?他们那样在意教头的身份,是因为他们也是恃强凌弱的人啊。”

刘忠武一把抢过盘子,把骨头一股脑扔进垃圾桶里,叹气道:“秦大少爷啊,您就别发表高见了。您是帝都秦氏的大少爷,家大业大不愁吃喝,那帮学子纵使家中富贵也无有这般权势,一时意气用事,丢了自己的饭碗事小,殃及池鱼又该怎么办呢?”

秦暝想了想,说:“和他们打架。”

“要是人人都有你这本事,世界恐怕还简单多了。”公孙策摇头,“聊点别的。你们说这次咱们算不算间接帮陛下办事了?”

“皇帝就等着这一次呢。”严契冷笑,“知道为什么这帮弱智这么猖狂吗?”

公孙策琢磨了片刻:“秘密战争打了十年,激进派势力大涨?”

“不错,和平年代那帮将军兵痞连个屁都不算,这战火连天的几年让他们气焰涨了,心思飘了,连军营以外的事儿都打起心思管了。看看那狗屁尚书吧,他这样酒囊饭袋能爬上朝堂的位置,靠的是什么?是战争的势!”严契说,“可这帮蠢货就想不到,皇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。老张能忍着这帮教头来太学,老秦能看着左右卫的人冒用自己的牌子,那可不就是皇帝指望着咱们替他起这个头!”

刘忠武吓了一跳:“哎呦!可不敢乱说!”

“左右卫的门都砸了你还怕个屁。”严契不屑一顾,“也就是现在是学生才这么麻烦,等老子以后进了朝廷,分分钟就让这帮废物全部滚蛋。”

公孙策着实吃了一惊:“严契你个臭画画的还想当官呢?”

“老子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,老子不当官谁配当官?”严契傲然道,“不单要当官,还要当大官,要官居一品,位列三公,成为这世间最顶尖的人物。要一扫朝廷积弊,要平定两国战火,要还朗朗乾坤,保天下太平!”

严契杯中的残酒随他的豪言壮语而激荡,他穿着朴素的黑衣喝着便宜的劣酒,气势却雄壮得仿佛能气吞山河。这样可笑到不自量力的话语在他口中说来却有着惊人的说服力,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相信这个男人能实现他的狂妄言语,纵使他不是创界法使也绝无问题。

“不愧是太学内门学子,果真有豪情!”公孙策比了个大拇指,“我就没那么多宏大理想了,这几年帮朝廷四处跑腿累得够呛,就打算以后毕业了过安稳的小日子……”

“公孙策你一身本事,想有安稳日子过恐怕难咯。”刘忠武说,“我这平平无奇的倒是很有希望混个清闲的官位。”

四人一听纷纷朝着他笑,严契笑骂道:“当了官还想清闲?你这胖子生来就是劳碌命!”

公孙策想到刘大人日后的模样,不由得感慨严契还真有识人的眼光。他见司徒弈满脸期待地候着,偏不去问他志向,转去问一旁闷头吃饭的秦暝:“秦暝你呢?以后想干什么?”

“唔……”秦暝从饭碗前抬头,“没有想法。”

“你一点都没想过吗?”公孙策惊讶。

“我将要做的事情早就决定好了,这样一来也不需要思考了。”秦暝说。

他的目光越过酒肆的窗户,望着树梢上歇息的小鸟。灰扑扑的麻雀抖抖翅膀跃起,飞向厚重云层中露出的一线晴空。秦暝的视线追随着麻雀,去往很远的地方。

公孙策想要深究,被一旁的司徒弈扯住了衣袖。

“家族使命在身,何有个人前路?”司徒弈说。

公孙策一愣:“秦氏把未来都给他安排好了?秦老爷子不像那么不开明的人啊……”

“有些事和开不开明没关系。”刘忠武低声说,“秦暝他……毕竟是帝都秦氏啊。”

公孙策并不太明白友人话中深意,当下似乎也不便深究。他悄悄将念动力送入衣兜观察指针情况,愣了片刻。

本向正侧倾斜的历史指针,无声偏向了负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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