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华界的蔓延彻底消失,煌光之州变回了原有的样子。这一天的混战让合众最美丽的土地变得满目疮痍,众人不得不先一步离去平复乱局。
在这空前绝后的混战中,整整一夜的时间过去了。眼下天空泛出微微的白色,不久后拂晓就要到来。公孙策坐在空中的白质平台上,望着人们一一远去的背影。他本应该是最先回去休息的重伤员,但多亏圣火铠甲的“不朽”权能,他如今并不感到肉体的疲惫,仅有精神上的操劳。他坚持要在这里留到最后,他认为那是自己的职责。
“马上就要结束了,策。”艾兰迪娅说,“我们修整好煌光之州的土地,就回船上休息。”
“哦,好。”
公孙策随口答着,有些说不清的平静感。拂晓骑士正忙着以白质规划修正的术式,他看了一阵,忽然问道:“艾兰迪娅,我还是有些事想不清楚。”
“迷宫。”
“是啊,那个迷宫的意义是什么?我为什么会在其中遇到我亲手杀死过的人?”
“迷宫代表着你的犹豫,那是你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愿望之侧面。”艾兰迪娅说,“至今为止你杀死过很多人,你知道他们必须要死,但也觉得如果一切重来,他们尚有救赎的余地。”
所以,他在迷宫中遇到了曾经的敌人们。所以,他会身处迷宫之中。那是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愿望……
“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赎的结局吗。”公孙策苦笑,“我也是个天真的家伙啊。”
“但你没遇到司徒弈。”
“这很好。这说明我一丁点觉得他有救的念头都没有。看来我离圣母尚有极大距离。”公孙策笑笑,“有些人必须要死,可以允许一时显灵,但决不允许他们真正复活过来。”
公孙策不再说话了,在白质平台上盘膝而坐,长久凝望着泛白的天空。许多人许多事在他的脑海中交错,却未带来杂乱的心烦,而是如溪水般缓缓涌过。老团长,克丽基,女王,莫顿,恒常法的起源,一视同仁的慈爱,因此而生的悲伤……在剧场中操作一切的懦弱男人,与他死前绝望的嚎叫。
“……我们为大家复仇了,艾兰迪娅。”公孙策说,“我们杀死仇人了,对吗?”
艾兰迪娅在他身旁坐下,回以平静的笑容。
“是的,策,复仇结束了。”
就如每次找出线索一样,如每次做出推断一样,她的话语定下了绝无疏漏的真相。公孙策想起了当年时雨亘弥死后时雨怜一的表情,他直到此时才真正理解了朋友那时的心境。没有狂喜,更不空虚,那是一件你背负了许久许久的任务,如今你终于亲手将其完成。你可以暂作休息,可以移开目光,可以看向更高远的地方……
自过去启程,走向前方。
强烈的表达欲望由心而生,自然而然如同积累许久的文人落笔。他摊开双手,让涅炎化作灰色的箭头,白质塑为纤长的箭身,黑红的劫炎如芯般锁入长剑,提供终将爆发的动力。这是双星转灭,由于力量过强而仅能作为长箭射出的绝技。而现在的公孙策有了全新的体会,他可以把控自己的情感,自己的力量,他能够将仇恨稳定地握在手中。那是艾兰迪娅亲手教给他的技巧,通过这一路以来的相处,通过两人共同斩出的最后一剑。
于是长箭在灼烧中异化,随着公孙策的喜好而重铸为崭新的利刃。它成了一把与常人齐高的巨剑,漆黑的剑身豪放而冷厉,正中封存着一道暗红的微光,并不咄咄逼人却宁静沉稳,仿佛黑曜石山下静静流动的熔岩。
公孙策将巨剑举起,置于膝上。他以指尖拂过剑身正中的炎痕,诸多模因心意信手拈来,随他的感触与思索融入剑中。他轻敲巨剑,剑身争鸣,清脆如夏风下风铃作响。
“它的名字是?”拂晓骑士问。
“绝恨印·双星转灭。”公孙策说,“断绝仇恨的一击。”
他如释重负地笑了,将巨剑抛向高空。一只灰色的巨掌握住了剑柄,灰烬人形自燃烧的曼荼罗中走出,将第六个印契补入图卷。至此,内圆外方的曼荼罗终于圆满,灰色的炎流燃灭起伏,似数不清的莲花开放。六臂的人形随图卷演化而舞动手足,仿佛仙人踏火跳起狂放玄妙的舞。
而公孙策却没再看了,他长久地凝望着天际,等待着长夜破晓的一刻。一路以来的种种见闻在脑中星火般闪烁,他想着旅途中走过的城市与荒野,想着圣者巡礼的传奇,想着平庸的男人因界限而哀叹,亘古前好奇的女子成就永恒。他想着闪耀如黄金的人们,想着阴毒如鬼祟的男人,想着强欲与寂静的恩怨,那不应存在的美妙天堂。
而回忆之中有细碎的火光掺杂,如同主旋律下的插曲,那是克丽基的匕首,是麦柯罗的火焰,是寂静王的黑剑。他们的考量,困惑与抉择也一同随着火光融化了,流入他的心中,鼓动着他得出自己的结论,做出自己的选择。
“……你知道吗,艾兰迪娅。”公孙策缓慢地说,“一路以来我们见证了这样多的事情,我隐约有了些想法。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寂静王了,她的想法没有错。”
“为什么?”艾兰迪娅问。
“长久的固化必将带来停滞,僵化的理想终会引发悲伤。实现永恒的代价是固定那一刻的自我,可世间的变化沧海桑田,那将是过去的永恒,褪色的梦。出发点再是高尚,谋划再是严密,一人之狂想绝无法赶及时光与众生。”
公孙策觉得思路越加清晰,说话时也不由得快了起来:“千年前设下的文明战线,在如今已成为合众的束缚;零岛惩罚罪恶的涡流,反培育出恶人的巢穴;实现众生祈愿的天堂,也成了狂人们的避难所。因而梦境老化,成为了现实的禁锢,针对恒理的破坏方为正当的决策。一成不变的世界犹如一潭死水,不将其砸破怎有光与希望!”
曼荼罗中的灰烬人形加快了舞蹈的速度,其动作逐渐偏离了仙人的缥缈,狂乱如邪魔外道。灰色的曼荼罗在这一刻染做劫炎的黑红,繁复演化的图卷不似世界新生,反像灾劫席卷大千世界,焚烧烬灭之火。
那已不再是仙人的图卷了,因为他清楚自己求的不是超脱。灰烬人形的面上浮现出一副怒容,冰冷的杀机随它的舞蹈而流溢,那是针对一切生命的绝灭,它的舞蹈将让世界被污血染作黑红!
“那么,你要成为世界之敌吗?”艾兰迪娅问。
公孙策依然盘膝坐着,面色宁静祥和。他的脑中想着一路以来遭遇的敌人们,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死者。
“倘若一切有情众生皆尽烧灼,我与恒常之理又有何异?然而泛爱的拯救是灾祸的源泉,有些人的愿望不该实现,无救的恶徒更不应活在尘世中。因而除恶务尽,有罪必罚。我的火焰为焚尽邪恶而存,我的剑刃为护卫众生而铸。此即光荣之破坏,此即荣耀之绝灭,此为必要之恶,无常之魔!”
灰烬人形的样貌随公孙策的话语而变,他起初生出了长而奸诈的“角”,吐露浑浊污秽的言语,那是败坏道行,干扰觉悟的“魔障”,标志破坏的“魔罗”;随后它摇身一变披上了一身铁灰色的铠甲,双手持剑样貌威严,那是守卫二十四天,扞卫正道的“明王”。
但这正气尊贵的形象又与破坏的心意相悖了,那是为守护而生的神灵,于是它又变得稀薄,变得淡然,像一缕无形的烟,一道无色的气,它没有面貌亦无感情,它以他人之悲为悲,以他人之乐为乐。此为他化自在天主,带来坏灭的魔王波旬。
公孙策的思路一时阻滞了,他想不到比这更为适合的形象,但这无形无色之魔岂不正是漠然的“无相”。以他人的情感化作自己的力量,以他人的身躯作为自己的形象,这样的做派与司徒弈又有何异?即使他以为自己所作所为均为正道,然而此等偏颇之手段又何尝不是他人眼中邪魔?
——你终究会成为新一位王者,以自己的世界蹂躏众生,在道路的尽头独自疯嚣。
寂静王临别时的预言在此刻听来真实得令人发寒。莫非他拒绝了王者的邀请一路行走至此,却仍走在行不通的老路上?
公孙策放下焦虑的心情。他静心思索着,长久停滞着,任凭形态不定的灰烬人形在曼荼罗中狰狞舞动,纵使心中的力量纠结堵塞,也绝不轻举妄动。他忽然睁眼望向一旁,艾兰迪娅仍坐在身边,她的胸甲上有圣杯化作的纹章。
公孙策欣喜地笑了,思路中的最后一块碎片在此刻补齐,他想起赤法师死前造出的阎魔天,理解了自己将要行走的路。灰烬人形再度变化,成了威仪庄严的尊者形象,它依然恶行恶相,因为它仍然是魔,惩恶扬善的阎魔。他欠缺的正是这段裁决罪恶之理,他绝无法标榜自我正义而行,而要为众生行使破坏之权柄。
公孙策双手结印,接连变化。无明,独想,苦孽,虚言,威怒,绝恨六印在人形六手中依次复现。他站起身来,大力拍打双手,欣喜的长啸传向四方。
“灭烬恶源,魔神变生。”
“寂相·显现。自在仙外道·阎天魔罗!”
黑夜在这一刻迎来了黎明,第一缕阳光照在灰烬人形的身上。构成躯体的灰烬随晨光而消散,崭新的躯体自破灭的灰中诞生。它身负六臂,各持神通,焦黑的肌肤上道道炎流如血脉般伸张。先前诸多形象的特征依次出现在它的身上,灰烬凝聚为头颅两侧的角,火焰浇铸出黑色的轻甲与劲装,无形无色之气随它的舞蹈而转动,融入曼荼罗中。它的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,窥破虚妄的天眼随之生出,看破阻碍思想的所有心魔。
习合的技术造就了它的形体,它是魔罗,是阎魔,是明王,是波旬,更是带来破灭的“大自在天”。三目魔神于火中狂舞,为破坏与绝灭自在讴歌!
公孙策注视着他的成就,他的感悟。六道通神法积聚在魔神身中,他自然而然地掌控了诸多心意之“权柄”,那既为破坏之权能。他发觉自己可以看到那无形的联系了,可以理解身处的世界了,几近于本能的冲动在他的心中嘶吼,想要将自己的感悟随领域散播,延伸到这世界上的每一寸角落。
公孙策抬手捞向初升的朝阳,那炽热的火球如珠宝般停在他的手中。他感到自己足以掌控一切……那权力足以让世界居于他的掌中!
“显现的领域,即为所谓‘神域’。神化灵光会在此阶段走出心灵神殿,向实在的世界宣告它的力量。”
艾兰迪娅仰望着威武的魔神,言语中满是赞赏。公孙策克制住心中高涨的欲望,令魔神的显现淡化。他摸了摸鼻子,笑道:“嘿,艾兰迪娅老师。我的成果怎么样?”
“超乎我的想象。”拂晓骑士微笑,“连天极也会为你称赞的。”
她的银发在高空的风中飘动,拂晓的晨光照亮了她的笑颜。一路上她竭尽所能地讲解知识,协助修行,用一张张教案一次次补习助他掌控这份力量。很多天晚上公孙策看到她在书桌前整理教学计划直到深夜,如今漫长的修行总算结束,她称赞着弟子的巧思与天才,却一句未提自己的付出。
他发觉自己又变回了笨拙的少年,心中满是感激与感动,却找不到美好的句子将其说出口。像过去无数次一样,他再一次轻声说道:
“谢谢你。艾兰迪娅。”